没有住过小巷,但在广州西关「承荫园」我家的天台四望,前后左右全是小巷,纵横交错如迷宫一般。小巷里铺着「麻石」板,乃一种成长条的浅青色的花岗岩,宽盈尺,长短不一。为适应南粤多雨的天气,石头表面,刻意凿成凹凸不平,既避免滋长青苔,又可助路人雨中行走不致湿滑跣倒。儿时喜欢赤足在巷中走逐,麻石路面的清凉从脚板传至全身,倾刻可消暑祛热。
当年铺设,石料不够,也使用从郊外荒冢拉来的墓碑,上刻「先考王君某某大人之墓」之类字样,每遇这等石板,都会本能地避开,只为避免亵渎那些非亲非故的亡灵。
清晨的小巷,孩童上学,大人返工,女人外出买菜,门户开闭「咿呀」声,木屐扣在麻石上的「笃笃」声,嘈杂纷扰一阵,便会回复寕静。未几便有一支支晾衫竹从小巷人家伸出来,一端搁在自家檐边,另一端搁在对面房子凸出的部位,刚刚洗罢的衫裤、亵衣、尿布,滴下的水珠还散发着「斧头牌」皂香,五色杂陈的「万国旗」升起,悠长一天才算得上是真正伊始。
街边卖花人
「磨较剪铲刀------」略带瘖哑的叫喊从小巷深处传来,率先打破沉寂,停顿片刻,喊声又起﹕「铲刀磨较剪!」又是他的叫喊,似是深巷回音,但首尾两词掉换了,更显抑扬顿挫,也提醒你必须拿出家中刀剪交他来磨利了。
小贩肩挑担子的一头是带木架的砂轮机,另一头是桥凳和工具。接到生意放下担子,便就地加工,刀剪在脚踏带动飞转的砂轮上迸射出火花,引来街童围观。他随后搬出一块巨大的磨刀石,蘸水磨刀霍霍,很快就可以将你家菜刀,变成青面兽杨志手中宝刀,吹可断发。
交货收钱,挑担出巷,吆喝声未远,又闻「爆米花!爆米花!」呼叫渐近,刚刚散去的街童,闻声复又掩至,瞬即可聚十数人。小贩担来一炉,起了炭火,将人家舀出白米置入一黑色圆形铁鼓之中,加少许砂糖,密封妥当后置火上旋转烘烤,须时七、八分钟,再以一布袋套住鼓口,扳开盖子即闻「澎」的一声巨响,爆好的米花挟带着扑鼻香气喷涌入布袋,这便是爆米花最有声有色的「尖峰时刻」。
卖云吞面
同其他小贩相比,「捡破烂」中气十足的叫声,在空气里停留的时间比谁都长﹕「收买烂铜烂铁锡、玻璃樽、旧书旧报纸、鸡鸭毛鹅毛……」见有人开门拎出废旧之物,他便趋前逐一点算,再给出一个价。「捡破烂」最受欢迎,因为他是小贩之中送钱上门的。
带乐器的是卖「鸡公榄」的小贩,先吹几声嘹亮的:「的~的~!」复喊一声:「鸡公榄!」,整条街巷都知道「有辣有唔辣」的和味甘草榄来了。很戏剧化的是小贩身上套着一只纸扎的大公鸡,后来也有做成纸飞机的。
卖榄的小贩有两绝,一绝是他的橄榄,除了榄肉好吃,味道还渗入榄核,教人含在嘴里,回味良久不忍吐掉。二绝是他扔橄榄的功夫,三、四层楼高的阳台甚至窗户都能准确掷入。
橄榄做得最好的是广东盛产橄榄的和顺镇叶氏,他将新鲜橄榄先后晒,腌以甘草、陈皮、丁香、玉桂、大小茴香等等,据说当晚腌制次日即可出售,可惜秘制之法今已失传。
很多人传言,卖榄小贩叫卖「鸡公榄」,后面还加一句:「一分钱,揽两揽!」其实只是街巷顽童的调皮唱和,那时的小贩倒不至于如此轻佻。
1
如果听到「诤诤」拨弦之声,那是「弹棉胎」的小贩来也,身背一根大竹筒为弓,牛筋为弦,檀木作锤。以锤击弦,发出颤音,远近可闻。住家捧出旧棉被,循例要自备床板将被铺展开,容他拨弓弹棉,声声弦响,片片花飞,尔后在弹松棉絮上覆以红白两色纱网,再用木盘磨压固定之即成。旧被一经翻新,入冬盖在身上便又软又暖。
「弹棉胎」小贩拨弦为号,鲜少呼叫,可能是那时「弹棉胎」的多来自外省,即使吆喝,粤人也未必听懂。只是因为手艺好,故能在广州街巷讨得一口饭食。
「诤诤」拨弦之声,每至秋凉方可听闻,一如「凉粉,凉粉」的叫卖,闻声便知夏之将至,我曾在家中与小巷众童遥相呼应,齐声跟着高叫﹕「凉粉,凉粉,吃坏女人,男人有益,女人生癪。」被母亲笑着追打的场景,隔了整整一甲子,犹在眼前,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。
「补镬,补铜煲锑煲!箍瓦罉砂煲」的叫声刚过,「火力补胶鞋」又来,修修补补的日子,并非皆因生活的短缺匮乏,个中还带有许多惜物的民风。
诸多市声之中,最令我魂牵梦萦的,是卖牛杂的剪刀声。金钱肚、牛百叶、牛蒡于「嚓嚓」声中剪成段块,以竹签穿串,背后刮着凛洌北风,面朝滚得生烟、香气四溢的炉头,蘸着紫金辣酱大啖食之。有时也会分心,那是巷口另一处骑楼角的南乳花生,以旧报纸包成尖筒形,置大玻璃瓶中,卖花生的盲公把手中一把月琴,弹拨得叮咚生趣。若从母亲手中讨得的零用钱有限,我会在牛杂与花生两者取舍之间躇踌一番,吃牛杂时想着花生,吃花生时想着牛杂。
哥仔卖乜嘢?
有一晚在连珠巷口啖饱牛杂,过马路回承荫园,卖南乳花生的盲公不弹琴了,只把那铁片盖子在盛满花生的大瓶上不停叩击,「笃笃」之声在我背后响个不绝,那一刻我真切地体味到才是后悔。
市声,一座城市最令人心醉的声音。小贩的呼叫是一阕街巷。永远听不厌忘不了,能够听到并且记得,乃予之福份。而市声的绝灭,又是那么的令人神伤。究竟是,扭曲了平民日子的原生相,抹去了我们生活里美好的回忆?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