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李毓瑜
李毓瑜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、重庆散文学会常务理事,曾在《四川文学》《山花》《人民日报》等报刊、杂志发表作品,并多次获奖。年出版长篇小说《蓝衣女人》,为年度重庆市扶持重点文学作品。
17捡了条命
“张言,收汇款30元,还有信。”李老妈在使劲的拍门,震得纸糊的板壁门“簌簌”发抖。
月亮从西边升起来了,马长角、铁树开花了。
听着李老妈的喊叫,张言赶紧打开门,心突突地跳,东西发了,文章发了,变铅字了。她的腿脚有点软,就像第一次在火车上看见那个美妙的人儿朱行宁一样。她巴巴地迎着李老妈:“李老妈,谢谢你。”
李老妈把汇款和信塞在张言手上中,“渝州快报”,信封下的几个红字映入她的眼帘。
她的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。
处女发,第一次呀,开天辟地第一回,这稿费30元不是平常的30元,是元,不,比元更重要,更伟大。它证明了自己的价值,是一个真正的文学青年,热爱文学的青年。她的努力奋斗没有白费,上天给了她回报。
这是她在井筒子楼生活的理想,是黑屋里的一线光明,是在厨房当炊二哥的精神支柱,也是她在心底认为自己跟井筒子楼人不一样的特别之处。
她张言也有赶过姐姐的那天,那就是她除了像姐姐一样的可以嫁人,并且比姐姐还多了一样的本领,那就是写作。
住在下半城井筒子楼的人也有英雄。
这时李老妈也讨好地把嘴凑在张言的耳朵上说:“今天我捡了50块钱,就在我摊子的门口地下,看来是那些摸包贼摸落了的,该我发财。”
“那当然,捡的当买的,金子银子取不转的。”顺着李老妈的毛毛抹,总没有错,何况她还爬楼上梯的给她送来了人生的一大喜讯。是的,李老妈很可爱,比如此刻现在。张言她真想给李老妈一个拥抱,一个亲吻。
“李妈,等等,我这里有几个从食堂拿回来的包子,酱肉包子,我做的,你拿去蒸了和李老爸吃,看看我的手艺。”张言转身从屋里把包子拿了出来。
“那我今天是双喜临门,又捡钱又吃不要钱的酱肉包子,比春节吃汤圆还安逸。”李老妈把眼睛笑得来陷落在胖脸上的肉折子里去了。
李老妈走了,张言关上门,把信封拆开,一页薄薄的报纸滑落出来,六个黑色的大字赫然在目——《男人哪里去了》。
她捧着报纸,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,她的视线模糊了。她擦了擦了眼睛,她要看变成铅字的《男人哪里去了》,看看这篇不足千字的小文,这篇带给她幸福与激动的文章。
是的,她张言的大名就写在这张“渝州快报”上,虽然比不上“晚报”这样的大报,但是公开发行的,不是内部刊物。她要上街多买几张,给大马、赵兴、还有朱行宁,自己再保存两张,这是历史的纪念,或许她的房子……
张言正云里雾里的想得浑身血脉扩张,脑门子发热,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。
“张言姐,在家吗?”
“谁?”
“我,上官,顶楼上的。”
张言开了门。
“张言姐,在看报?我看看。”上官边说边拿过了报纸。
“《男人哪里去了》’,张言。张言姐,你写的?不得了哟,张言姐,我们井筒子楼的文人哟,文曲星。”上官画得鲜红的大嘴巴,生动地夸张着。
“文人够不上,文曲星也差得远,文学青年,热爱文学的青年。”张言嘴上虽然这样说,但上官的夸张让她心里很舒坦。
“我喜欢你这儿的味,我们这幢楼只有你这点还能走走、坐坐,我来了这么久,你这儿是最有文化气息的,你看文章又发表了,我是有眼水的。”上官盘腿坐在麦草垫上,环顾四处,“你的窗帘也很漂亮,放下来,就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挡在了外面。”
“在这个地方,下半城的贫民窟,好也好不到哪里去。”张言从文章的发表落到了居住的现实,叹了一口气。
“对,说是大地方,其实还没有我们原来住的小县城好,真的,我不喜欢下半城,还有这个黑咕隆咚的走马转角楼。张言姐,你住在这里很久了吧,为什么不搬家?”
“没办法,没有能力。”张言说:“你啷个又搬到这里来?”
“那我就老婆婆纺线慢慢讲。”上官喝了一口茶,放下杯子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,抽出一支细长细长的过滤嘴香烟,“张言姐我抽支烟,这是女式的摩儿烟,味很淡。”
上官点着烟,深深地吸了一口,“我们是四川省一个小县份的人,父母从小就练功,有些杂技功底,年轻的时候,在一些草台班子搭班耍杂技,我爸变魔术,我妈舞流星。后来我父母结了婚自己组建了班子,我们长大后,也子承父业,弟弟做了小丑,我跟父亲学变魔术,还招了些人,增加了表演项目,其中就有空中飞人。空中飞人难度大,但观众喜欢看,找得到钱。然而弄不好要死人的,为了节约,我们没有弄保险设施,结果就出事了,我的男朋友死了,演空中飞人的王子死了。他长长的身子,长长的手,曾经爱过我,拥抱过我,他那动人的嘴唇曾经吻过我,我们在夜里相拥而眠,我们鱼水交欢。然而他从高空摔下来的一瞬间,我闭上了眼晴。当我再睁开眼时,他的脸摔破了,脑浆四溅,长手长脚摊在那里。”
上官讲到这里,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慢慢地吐出浓浓的白烟,眼里有泪。
“对不起。”张言歉意地说:“来,喝口水。”
“没关系。出了人命案,父母被关进了监狱,爱人死了,我的心也死了,不想活了。但是我有弟弟,弟弟要活,我也就顺便地活了下来,就这样我捡了条命活到了现在。”上官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。
“为了离开那个伤心地,我带着弟弟来到了重庆,和房管所管事的人睡了二、三觉,那人在顶楼给我们整了一间屋,就这样。”上官把烟夹在手里,两手一摊。
“那你现在……”
“我在舞厅混,混几个钱算几个钱,每天有稀饭吃饿不死人就行了。”上官一笑。
“没事来玩,下面还有李大芬,她高中毕业了,没有考上大学,也在家耍起。”听完上官的话,张言心里有点不好过。
“张言姐,”重庆人说不得,说来就来了,“哟,上官姐也在这里。”李大芬脱鞋走了进来。
“梅梅,穿得好漂亮哟,有喜事吗,近来都在忙些什么呢,是在为球迷协会的事忙不过来吧?我过上过下都有两三天没见你的人影了。”张言为她倒了一杯水。
“嗨,我就是来向你汇报的,我这几天没有在球迷协会,你猜,我有什么好事了?”李大芬满脸喜气。
“找到工作了。”上官说。
“对,你真聪明,我找的工作还是一个文化单位,给《时代新报》跑发行。我自己去考的,毕竟,我是高中生,比初中生强多了。我已上班两天了。”
“工资如何?”上官问。
“工资每月三百,另有奖金,就看你订报纸的多少,订户多,你奖金就多,订户少你奖金就少。”
“本来我弟弟也准备去给报纸跑发行,他就是不愿意跑路,所以去了理发店。”
“反正梅梅身体好,跑跑路还好些,把身材锻炼出来,明年好穿连衣裙。”张言笑着说。
“对,反正在家里也难耍,我出去找个事来做,免得在家里给我妈守摊子,还要听她一天到晚在耳边唠叨。”说着,李大芬从地上站起来,“张言姐,上官姐,你们看我今天打扮得怎样?”
“比平时好看多了,很精神。”张言左右端详。“这套衣服是你新买的,我从没看见你穿过。”
“你皮肤白,人胖,你可以穿深色的衣服,对,不穿裙子,穿裤子,你的打扮要往朴素大方的方向走,不能穿大朵朵花,这样你就会雅致多了。”上官说。
“对,我们的许领导说了,叫我要收拾利落点,精神点,这是文化单位,不是一般的单位,出去跑发行,代表的是《时代新报》的形象,不是你自己的形象,不能给报社丢脸。”李大芬兴奋地喝了一口水。
“你们的领导姓许?”张言问。
“对,一个矮胖的男人,脸上戴副眼镜,皮肤很黑,其实他都长得不好看,还对我们要求严格。”李大芬笑着说。
“那你还是要听你们许领导的话,他的话有道理,梅梅,你现在是文化单位的人了,要注意自己的形象。”
“那祝贺你哟,来,我们以茶代酒,为梅梅干一杯。”上官提议:“还有一个好消息,张言姐的文章发了,《男人哪里去了》?”
“真的,那太好了,张言姐,我祝贺你。”李大芬拍起手来。
“来,为梅梅、为张言姐,也为我顺便地活了下来,干一杯。”上官举起了手中的茶杯。
“好,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。”李大芬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。
“如果在节日,有几个好朋友,大家来干一杯,为斯大林胜利的旗帜,我们来干一杯……”上官举起茶杯唱了起来。
“你会唱这个歌?”张言惊奇地问。
“这是我听别人唱的。在我们老家的隔壁住了一个中学生,姓叶,我们叫他叶生哥,这支歌是哪里的,叫什么名字,词对不对,我都不知道,但我知道,这是跳三步的曲子,我很喜欢跳三步,但舞厅很少放这支曲子。”上官说。
“这是一支苏联歌曲,我也喜欢这首歌,很美。”张言说。
“张言姐,你唱。”李大芬说。
“不,我们欢迎梅梅唱一个,上官,你没有听过梅梅的歌,梅梅的歌有通俗歌手的味道,有点像那家人。”
“好,我们欢迎。”上官拍手说。
“既然大家高兴,我就唱一个,唱什么呢?”
“随意,这里又不是比赛,你高兴怎么唱,就怎么唱,你完全可以目中无人。就像我变魔术一样,上了台,台下一个人我都看不见,我就是舞台的主宰、核心,这样胆子才大,变起魔术来才得心应手。”
“好吧,我就唱一个《迟到》,这是一首台湾歌曲。”
“……直到有一天,你心中有了他,你会了解我的感觉,爱要真诚,不能分享,哦,对你说声抱歉。”
“来,张姐,我们一齐唱。”上官用手在空中划着打着节拍,脚在楼板上死劲地跺了起来。
“啊,她温柔又可爱,啊,她美丽又大方。”
“哈哈哈。”三人一齐快乐地笑了起来。
“张言,你在楼上做啥子哟,灰落了我一碗,我还吃不吃饭哟!”
“咚咚咚”楼下传来了王伯伯用竹竿击打天花板的响声。
“糟了,王伯伯在吃晚饭,你跺脚把灰跺到人家碗里去了。”李大芬指着上官捂着嘴笑。
“这个破屋,真没办法。”上官耸了耸肩。
“赶快道歉,不然王伯伯跑上来要骂我呢。”张言说。
“好,我给你道。”李大芬把头伸出窗外,对着天井下王伯伯的窗子大声地说:“王伯伯,对不起,顶楼才搬来的上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,跺了几下脚,把灰落到你碗里了,对不起。”
“我在吃饭。不是吃饭在外头,随你们怎么跺,我都不说。”王伯伯消了消气,“住楼上的要小心点,猪圈下面住得有人。”
“听,张言姐,王伯伯在骂我们了。”李大芬说。话音刚落,楼下的厨房传来了李老妈的大嗓门:“李大芬,你要死呀,你在楼上下洋操呀,惹是生非的,你给我下来,照摊子。”
“我晓得,不要你管。”李大芬不客气地回敬了她妈一句。
“对不起,都是我惹的祸。”上官双手抱在胸前,不好意思地说。
“没关系,这是我们井筒子楼的风景,你才来不习惯,以后你住久了,这一切都自然了。”张言说:“其实王伯伯是一个很好的人,他从来不骂人,骂人也顶多就是这句‘猪圈下面住得有人’,他不会多说啥子。”
“对,张言姐说得对,”李大芬对上官说,“别看王伯伯不咋样,他的电工手艺可好了,什么电饭煲、电吹风、电马达、鼓风机,还有焊洗脸盆、补锑锅、锑盆,还有你头上的发夹,他都会,你的这些东西坏了,只去找王伯伯,给他打二两酒,没话说,一会儿就给你补好了。”
“真的,我的钥匙都放了一把在他那里,我记性不好,有时关门就把钥匙锁在家里了,进不了屋,有次还借了一架楼梯花了三元钱请人从天井里翻进去的。”
“你这是在给小偷做示范哟。”上官笑了起来。
“对,我也是这样想的。从那以后,我就放了一把钥匙在王伯伯那里,王伯伯说,你各人放,也不要给我说你放在哪里,不然你的东西不见了,还说我有问题。”
“对,张言姐,我还忘了给你说,王伯伯耍了一个女朋友,是他们街道工业的,女的还很年轻,像你这样大。”
“真的?”
“我都看见好几回了,有时晚上来,有时星期天来,王伯伯收了一个徒弟,就是他这个女人的儿子,长得很乖,叫二娃子。”
“那好呀,王伯伯有人送温暧了。”张言说。
“来,喝茶。”歌唱完了,上官精神多了:“张姐,有时我就想,你一个人住在这里,真不简单,我一个人不行,我要找男人。”
“她有夜生活、信生活。”李大芬说。
“夜生活,性生活?”上官睁大了眼睛。
“看书到深夜,半夜去走路,父母来信,这是不是夜生活、信生活?”
“不,我还有朋友。”张言笑了。
“对,木木、大马,张言姐的这些朋友都有文化,对人也很好,我也常和他们在一起。都是一些夜生活、信生活的人。”
“哈哈哈”上官大笑起来,眼泪水都笑出来了。
(图片来自于网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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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问:朱鹰、邹开歧
主编:姚小红
编辑:洪与、邹舟、杨玲、大烟